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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05月12日

寻找刘曰鸿

●岩 风

已近清明,七星湖一派安宁,油菜花、桃花、映山红点缀湖岸人家,有零星的鸟鸣、蝉鸣声落在某一处深谷里。物事正蓬勃生长,而这里的春耕还没有真正到来,不见农事。

七星湖的水位很低,淹没在水底的村庄有几处宅基地浮出水面。这是全省水域面积最大的湖,一个叫高才坂的村庄整个被淹没,十多年前,大部分人家移民到县城,少数人不愿意到城里,往高处搬迁,留下300多人口。

父亲告诉我,刘曰鸿老宅基就在对岸湖边,那儿长满了野草,一片葱绿;汛期到来,刘曰鸿的家就被淹没了,也许要好多年,经历这样无数个月的大旱,才浮出水面。父亲退休前,参与高才坂移民工作,知道这里一些粗线条的历史。而这样的历史,在县党史室收集的著书里,大抵都有,我想知道更多细节,能触摸到的就这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刘曰鸿家的一片绿草地,似乎与他见上了一面。

村支书、妇女主任带我们参观了县里在此修建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纪念馆,里面展出的资料,我大抵清楚。我问他们,当时成立的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刘曰鸿后人是谁?刘曰鸿当时家境情况?他们一概不知,均说,没听老人家说过。刘曰鸿仅以一个名词的方式,留在史书里。我与父亲一无所获,回来路上,还是听那蝉鸣声不断,一生没有停过农事生活的父亲认为蝉鸣季节还未到来,可是这听到的真真切切。

又一个周末,我与父亲去了与高才坂相连的后坪村,当时村民吴乃倬是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赤卫队成员。村里老人告诉我们,族谱里记载到吴乃倬这一代就断了,移民前,吴乃倬房屋还在,现已淹没,房屋拆除了,当时与其相邻的老房屋内均写有红军标语,如今不知遗失何处,吴乃倬有否后代,后人是谁,均不知。至于刘曰鸿是什么人,他们也没听说过。只听说,新中国成立前,这儿常有土匪出没,有人被抓到德化县尤床,因无钱赎回,被杀了;新中国成立后,其妹妹经多方努力指认,才捡回尸骨,回乡安葬。

1934年7月24日上午,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在种德堂门口广场召开群众大会,宣传共产党政策,讲明工农红军的性质和这次奉命北上抗日的任务,号召贫苦农民团结起来,打倒土豪劣绅,清算地主老财。同时,大会宣布成立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,刘曰鸿任主席,并组建了地方武装——高才坂赤卫队。会后,红军开仓分粮,并镇压了6个反动分子,高才坂青年张芳田、刘月山、刘必道、刘初接等13人参加红军并担当红军的向导。以上,来源当地的党史记载,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攻打下大田县城后,共有6000余人兵分三路,前往高才坂会合,在高才坂前后住了三天。

退休教师刘明华是我初中物理老师,对老家高才坂历史文化颇有研究。他做过一些乡野调查,对刘曰鸿的情况也知之甚少,只听闻,当时发洪水,红军得到刘曰鸿帮忙,找绳索、招呼村民拆来门板,架浮桥过了河。其他细节,亦不知。听闻我写此文,刘老师很高兴,认为这是老家非常值得骄傲的一段历史。刘老师请来了一位老人。在移民前,晨起日落,老人喜欢到村里的店铺落座聊天,听到村里的故事应该比较多。老人确实听闻很多,他告诉我,哪怕是下雨天,他也雷打不动,晚饭后到店铺坐坐的。我提醒他,这刘曰鸿一定有些文化的,否则,红军不会推他当主席。老人绘声绘色地说:后来,刘曰鸿被土匪抓住,他抓住时机跳到大河里,脚中了一枪,仍然泅水过了河,到了河滩,肩膀再中一枪。亲人们把他抬到城关一家医院治疗。那时哪来的公家医院,医生不肯下好药,治了20多天不见好转。是因刘明华老师祖父从福州写了一封信回来,医生才真正上心,治好后,刘曰鸿拄着拐杖回到老家,这命可是从阎罗王地府捡回来的,高才坂人欢呼雀跃。

刘曰鸿后人呢?在县里某机关工作,他一口否认祖父当过苏维埃政府主席,祖父新中国成立后过世,他没听说过此事,这个功劳,要不得,不是就不是。

无所不知的老人继续告诉我,那时村里有两个刘曰鸿,另一个刘曰鸿小女儿叫刘七妹,嫁到梅山乡黎坑,关于这家刘曰鸿有什么故事,老人也没听说过。

刘七妹老人今年80岁了,近年来身体不大好,搬进了县城与儿子同住。刘七妹说,她不知自己父亲到底叫什么名字,但他被土匪抓走打死一定不可能,父亲过世时,她六七岁样子,知道父亲是病死在床的。刘七妹丈夫回忆,有听说,岳父会说点普通话,对对子厉害,岳父家里饭桌上,随时有家酿的土烧酒,至于多少富有,他也不知道。家里养有耕牛,岳父舍不得把一头长着白鼻子的牛卖掉,后来家庭败落,因是出了这头牛精。刘七妹丈夫只知这些,岳父有没文化,参不参加红军,当有没当什么主席?他也不知道。

刘七妹一身病痛,她说,小时候吃尽苦头,父亲过世后不久,大哥也过世了,她一度吃百家饭,多亏了改嫁到本村的大嫂,把她带大起来,大嫂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过世了。一说,老人就泪眼模糊了。

刘七妹说,红军是来到我们家了,我们家一锅的地瓜熟了,香喷喷的,他们一听到号声,立马集合去,一下了无踪影。她的儿子打断了话,母亲可是老糊涂了,红军来时,母亲还没出生呢,哪来的一大锅香喷喷的地瓜?老人立马噤若寒蝉。

气氛有些尴尬,我不再打扰老人家,与他们告别。

我老家与高才坂同一个乡置。我的老家那河称坑沟小溪流,儿时知道高才坂那儿有一条大河,有急流险滩,父亲年轻时见识这河流的厉害。村里的木头运到高才坂,从这儿放木排水运到福州,一次下滩,后一节木排断了,直接从头顶呼啸而过,父亲被甩到河崖,险些丢掉性命。我是念初中时,去高才坂同学家才见到这条大河,河岸树木森然,岩崖险峻,长河咆哮,留下非常深刻记忆。现这儿“高峡出平湖”了,山影绿树倒映其间,湖岸春光烂漫,芳香扑鼻,仿若一阙“杏花春雨江南”。

刘明华老师是热爱家乡的,他在一次酒后,拉住我聊自己的家乡:我们老家高才坂在大田、德化、尤溪三县交界地,大田县境内的均溪、仙峰溪、湖美溪和德化县梧村溪汇合后,流到高才坂,这河流水量充盈,河床宽阔,古称“扬溪”,扬溪下游连接尤溪,到尤溪口汇入闽江。明嘉靖14年(1535年)大田置县之前,高才坂属南剑州尤溪县三十都。宋元明时期,水路交通发达,高才坂码头上游可达大田县城,下游可通尤溪、福州。高才坂是当时的水运交通枢纽,是一个重要的物资集散地,据《读史方舆》卷九十七记载:“高才坂镇,元置高才坂巡司,明因之”官府派官兵30名驻守。

每每聊起高才坂过去,刘老师都一番感慨。“没菜配海带,没汤吃紫菜。”当地都这样流传,说建县时,有考虑县城建在高才坂,后与小田村以当地河水之重量争高下,小田村在水里偷偷加了盐,高才坂才输了。高才坂有地名谓之上铺子、下铺子,其房屋商铺林立,若是下雨天,人在其间行走,可以不撑伞,这繁华的码头商铺,可谓鳞次栉比。

相传,清代,高才坂同时出过18个秀才,因之一度繁华。高才坂人下福州学习、经营、打工者多。和平年代,这儿必然多了一份与福州的文化、经济关联。在乱世,因其毗邻三县,成了边境,高才坂又相对富有,村庄时常有境外土匪来袭,成为是非之地,人人自危,民不聊生,也有族姓不愿在此继续待下去,移居外地。

大田民国时的县志有记载,民国六年夏,外匪百余人窜入高才坂,焚民房34座,乡民合力抵拒,4人被击死。刘老师说,1937年秋,土匪再次卷土重来,攻入高才坂,一天之内焚毁民房48座,劫掠大量粮食、牲畜等财产。为抵御土匪来袭,高才坂人有习武传统,那些在与土匪斗争中牺牲者,可葬祖坟边上,以示敬重。

老人们说还有什么十九路军的,老百姓也分不出来是军是匪,看到扛枪的大部队到来,都扔下手中的活,往山上跑。刘老师说,新中国成立前,我们高才坂人,吃了太多苦头。

父亲告诉我,他小时候听说过,红军前往高才坂,路过我们村,山上的田埂被队伍全踩烂了,在田里耕种的人,躲在树林子里,见到队伍之壮观,着实大开眼界。长年生活在山里,见到如此多的外乡人光临,下山来,唏嘘着这一场盛事。那样一场别开生面的往事,成为村庄之荣耀,代代相传,我小时候亦听说过,但故事没有一个细节。

为了写成此文,我与父亲两次到高才坂,均无收获,有些沮丧。回来路上,父亲回忆,他小时候听曾祖父说过,红军到来那天,发大洪水,高才坂人以为又是匪军前来侵犯,又过不了河,窝火憋气,有好事者故意朝天空放了几枪,挑逗对方。父亲说,红军本来不想过河,看到此情况,就下决心过河了。是否真有此事,无从考究。

刘七妹说,大哥过世后,大嫂改嫁,怀抱着孩子,这孩子就是她的侄儿,名叫刘宣扬。刘宣扬年过七旬,住在移民到城里的二儿子家,他颤抖着手,给我倒水喝。他想了想,不对,就让妻子拿一泡茶来,倒入保温杯里,泡出一杯茶来。他只听母亲说过一次自己的家事,那是在姑姑刘七妹出嫁那天,当时他还小,问母亲,这姑姑怎么会在我们家出嫁,她比你小,你怎么管她叫姑姑呢?母亲告诉他,爷爷是在一天夜里,土匪直奔他们家,把爷爷杀了,并威胁,此事不可张扬出去,否则杀了他们全家。一次发大水,红军来到他们家,爷爷为人诚实,捐出了麻绳、门板,帮助红军泅水搭浮桥,到了对岸。村子里的人都跑光了,是爷爷敲锣把村民召唤回来的。爷爷勤劳耕作,手脚长满老茧,会说点普通话,可以与红军交流,被红军信任。红军离开时,还拿些财物给爷爷,让他分给没衣服穿的、最穷苦人家。

老刘妻子也在旁边认真听,她说,她婆婆一生少言寡语,上世纪80年代初过世。老刘说,他就知道这些了,至于自己父亲是怎么过世的,他也不清楚,爷爷的墓地在哪,也不知道。这些都过去了近百年了,你这位作家还问这些做啥?

一个秘密,被他们集体隐藏着。直至如今,断了线索,无从记忆。2009年,县党史室做过一次对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情况进行调查了解,那时村里有3位90岁以上老人进行回忆。故事大多如此,红军开大会,写标语,当时,以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名义,镇压枪毙了6个反动分子,其中1个是桃源的,4个是县城的,1个是本乡的。北上抗日先遣队北渡闽江后,红军首长赠送给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2把短枪和5把长枪,由刘景树、张芳田等13名向导回归时带回高才坂。红军鼓励乡苏维埃政府主席刘曰鸿组织赤卫队和民众,与白匪、土豪劣绅坚持斗争。高才坂青年贫农刘廷献、刘六一、张芳田等3人报名参加红军,去后杳无音讯。而如刘景树者,亦不知其后代是谁,其魂归何处。

在高才坂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纪念馆,记录高才坂民众自编的一首红军歌谣:六月十一作水灾,六月十二红军来;乡民开始不知情,男女老少都躲开。曰鸿敲锣讲明白,排除民众心头霾;得知红军大好人,各个贫民回家来。又杀猪来又杀羊,慰问红军自己人;同吃同住互不犯,好像兄弟一家人。红军标语刷满壁,打倒土豪分田地;农会团结有力量,建立高才苏维埃。父亲说,六月十一作水灾,六月十二红军来。这句歌谣,他小时候也听过,至于后边的句子,想来是今人所编。

刘曰鸿到底有怎样的故事,不得而知,据刘七妹的回忆,推算刘曰鸿应该是在1947年前后被杀害,于红军离开高才坂后第13年,而这13年发生了什么,刘曰鸿到底被谁杀害,无从细考;想来,名叫刘清隆的刘曰鸿儿子,亦被他人所害。而刘七妹坚持说,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是自然病死的。

突如其来的一次大洪水,在短短两三天时间里,高才坂乡苏维埃主席刘曰鸿及其组织成员,一夜间获得一种职务,拥有了一个组织,经历着人生大变革,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。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离开高才坂后,一路北上,悲惨壮烈,而作为失去了上级组织领导的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,他们以怎样的方式继续存活下去,我们知之甚少,甚至可以说,完全不得而知。

其实,他们也是普通人。我父亲说,有听闻,给红军当向导的两位高才坂人回来说,红军到了尤溪县樟湖坂,打了一战,他们个个无畏枪林弹雨,冲锋在前。见此战争场面,把两位向导吓坏了,他们完成使命后,立刻返回高才坂。而刘曰鸿是否按照红军首长的指示,在当地继续领导武装斗争,怎么斗争?高才坂当地的老人们没有听闻任何故事。他们说,也不知刘曰鸿是谁家的祖上,猜想红军走后,只能继续耕作为农罢了。

大田县在1929年初建立了中共大田特别支部,关于这个支部,党史记载很少,仅三两行字。1937年2月,大田县组建中共武陵小学支部,这个支部主要成员后来成为中共闽西北特委组织领导者,他们虽然是地下秘密活动,党史记载比较详细,我父亲也听闻很多关于他们斗争的故事,这个组织,经历龙门战役那次公开战斗,在1946年前后,主要成员牺牲很多,大田的党组织式微了。

高才坂乡苏维埃政府组织者们,如是刘曰鸿,他会找到党的组织吗?在红军离开后,他经历着怎样的思想煎熬,他们是否在某一个夜里,秉烛而谈,相互取暖,等待着红军再次到来,等待着上级组织的消息。如是刘七妹记忆,刘曰鸿应该是在1947年前后病死,那时,正是大田党组织被血腥洗礼、悲壮而歌之时;刘曰鸿是不是被土匪所害,还真的说不清楚,还有之后不久突然去世的刘曰鸿长子;刘七妹说,她还有一个二哥,被大河水淹死。刘曰鸿父子之死,如是刘七妹所言,真是病死、落水而亡吗?不得而知。因为,所有的高才坂人,包括刘曰鸿的后人,都集体沉默。直至如今,他们是真的不知,还是知而不言?仍然是个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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